離開收費站,我驅(qū)車上了大橋的坡面,前面的一輛小車為了避讓右首停下來的車輛突然緊急轉(zhuǎn)彎。我猛踩剎車,心想不會是出了事故吧。接下來的事情似乎跟放慢鏡頭一樣,只見一名男子走到橋邊,爬上圍欄,張開雙臂,翩翩然向前邁開了腳步。直到看到那人的頭部出現(xiàn)在橋的欄桿外側(cè),我才明白自己正在目睹一個人生命的最后時刻。他一腳跨出了海灣大橋。
我驚慌失措。一旦大腦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何事,我便使勁控制住車,手忙腳亂地摸到結(jié)成一團的手機耳機線,邊哭邊報了警。
“有什么緊急情況?”
“有名男子跳下了海灣大橋。”
“海灣大橋哪里?”
“我從奧克蘭來,要去舊金山。”
“他在橋的哪個地方跳下去的?”
“靠近奧克蘭這邊。”
“他長什么樣?”
“呃,他是名男性。”
“多大年齡?”“他穿什么顏色的襯衫?”
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這一天,我本來不打算穿橋而過;這一天,我目睹了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這一天,當(dāng)車子飛離出口、沖向一個停車場時,我試圖讓車避開路人。這一天的風(fēng)景美不勝收。
***
距離事故發(fā)生大約一個月后,有一次我和母親的朋友們一起聚餐,順便我給大家講述了那名男子自殺的事情。那時恰逢假期,剛開始只有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在傾聽,我的故事一涌而出,最后吸引了整桌人的注意力。我告訴他們我幻象叢生,睡不安枕。有時候合上雙眼入睡之際,那個人展開手臂的身影就會出現(xiàn)。夢境中,我在大橋底下看著他徐徐降落??吹剿纳眢w落向地面,有時候我會驚醒,然后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入睡。有時他在霧氣中緩緩向水面飄落,有時他的雙腿在移動,有時他看上去像一只飛鳥。霧氣在光線下顯得白茫茫一片。
母親的表情很難看,在我講話時未發(fā)一言。對她來說那是個難熬的夜晚。作為一名和平之隊志愿者,母親在危地馬拉和墨西哥呆了五年,剛剛回到美國,正在努力規(guī)劃自己的下一步人生。
餐后清洗碟子,我看到母親滿臉痛苦之色。一陣內(nèi)疚感襲來:“媽媽,我知道你敏感,我很抱歉提起了那件事。”
她看著我,露出既恐懼又狂熱的眼神,“貝絲,我只是害怕。自殺……只是……任何涉及自殺的東西都攪得人心煩意亂。”
我早應(yīng)該想到,這次交流將會讓她痛苦不堪。
我12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愁苦滿面地看著我。她走了出去。晚上我看到電話線一直拉到了客廳里,聽到她低沉的哭聲。還有一次,我在繪制家譜的時候盤問了媽媽。她給我介紹了爺爺一邊所有家庭成員的情況。當(dāng)我詢問另一邊的情況時,她頓了一頓,接著不耐煩地講了幾個名字,嘴里嘟囔著說家里有些人“瘋了”。
我只知道,外婆去世之際母親還未成年,可是我直到二十出頭才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dāng)時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我想規(guī)劃人生,于是搬到了母親的住處。她最近剛剛搬到薩克拉門托,住在好朋友芭芭拉的隔壁。她們情同手足,打通了隔墻,這樣去彼此的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樣方便。
我們母女經(jīng)常吵架,我只好來到芭芭拉家里躲避。母親不喜歡我男朋友,我不明白她為何如此討厭他。早餐時芭芭拉抽起了煙,“你知道你奶奶的事情嗎?”她問道。
我一頭霧水:“奶奶?”
“你媽媽的媽媽,你外婆。”
“媽媽從來不提我外婆。”
“她是你外婆,那是事實。天啦,你媽媽當(dāng)你的面從來不提你外婆。”
“我覺得母親一直不想讓我覺得那是我外婆。我根本不了解外婆,對她去世的原因也知之甚少。”
“那么你想知道嗎?”芭芭拉問我。
是的,我想知道。
***
故事很簡單,但不是個輕松的故事。十二歲的母親放學(xué)回家后看見外婆只穿著三角褲坐在床上,喝得大醉。母親對她說了一些別再酗酒之類的話,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臥室,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外婆將槍口對準(zhǔn)了自己。母親聽到了槍聲,發(fā)現(xiàn)外婆已經(jīng)斷了氣。
外婆的自殺毀掉了母親的生活。
幾個月后的母親節(jié),天還未亮,母親在薩克拉門托接上了我,她遞過來一件T恤叫我穿上。我?guī)讉€月前就搬出了她的房子,我們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動輒大吵大鬧了。母親找到了工作,所以跟她相處起來容易多了。
有記者拿著攝像機攔住了我們。難道要在這里談?wù)撟约旱乃魉鶠閱幔繜艄庠谖覀兊难矍伴W爍,母親攬住我的腰,然后講了起來。她請求我在母親節(jié)和她一起做這件事,請求我和她一起游行反對槍支暴力。外婆去世,因為當(dāng)時房里藏有槍支,因為那時沒有諸如槍支安全或管制等一般性的保護意識。母親雖然困窘不已,但依然情緒激昂,一只手?jǐn)埼?,另一只手揮舞起來。
當(dāng)晚我們收看了新聞,節(jié)目中一對母女參加“母親節(jié)百萬母親大游行”的活動。節(jié)目沒有提及外婆的自殺或者母親熱情洋溢的信念。視頻中的我淋成了落湯雞,一雙大眼睛茫然直視,而母親在接受采訪。
多年后,我意識到這是自己唯一一次聽到母親平心靜氣地談?wù)撏馄诺淖詺⑹录?br />
***
我的手機響了,是陌生來電。在電話的另一端,一名男子自我介紹說他叫格蘭特。幾個月前,他在大橋自殺事件發(fā)生后從加州公路巡邏處的報告中,查到了我的電話號碼。我當(dāng)時表示愿意跟死者的家屬交流,不過現(xiàn)在不知道行不行?跳下去的人可是他兒子。
格蘭特深知其中的心酸。兒子患有精神分裂癥,數(shù)十年來一直遭受精神疾病的折磨。大約六年前就已經(jīng)藥治無效。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他兒子的心情一落千丈。
精神疾病異常嚴(yán)酷,格蘭特說。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艱辛,到最后竟然走投無路,無法戰(zhàn)勝病魔。“我們竭盡所能地滿足他,”格蘭特就事論事地說道,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憊。“但我兒子是成年人,某些時候必須自己抉擇。他經(jīng)常酗酒,打架斗毆。我們只希望他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不會去傷害別的人,不要讓別人跟他一起死。”
我說如果他想聽,我知無不言。我告訴他,我是無意中來到橋上的,我告訴他,我的車子繞過他兒子的那輛車后減了速。我告訴他,他兒子似乎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登上了圍欄。我告訴他,他兒子如何展開手臂,仿佛要展翅翱翔一般。我告訴他,我感覺他兒子一直在朝某個東西走去。
格蘭特默不作聲。他哽咽著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現(xiàn)在你可以解脫了。”
格蘭特的兒子走下欄桿,仿佛踏向了光明。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對他僅有數(shù)秒之印象。
我們母女倆從未談?wù)撨^外婆的自殺,我甚至不敢確定母親是否知曉芭芭拉已經(jīng)對我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相反,我們倆小心翼翼地圍著情感碎片打轉(zhuǎn),外婆的精神疾病造成了情感的裂痕。我永遠(yuǎn)無法知道當(dāng)時母親走過門口時的所見。在我內(nèi)心深處,格蘭特兒子的死亡一直揮之不去,不知道母親是否也跟我一樣記著外婆的自殺。不知道母親是否和我一樣噩夢連連。不知道外婆在去世時肩膀是否也如母親般因勞累而向內(nèi)彎曲。不知道母親是否記得當(dāng)時外婆三角褲的顏色、臉上的表情,或者身體倒下的樣子。
母親是天主教教徒,那聲槍響使她內(nèi)疚不已,也點燃了她的怒火,她無法坦然面對。心理療法根本無法移除母親腦海中的那些影像,母親所做的精力疏通治療,不可能抵消自己是罪魁禍?zhǔn)走@一觀念。母親也沒法證明她有沒有得到過疼愛,我一生都活在母親的痛楚當(dāng)中,她以極端的保護方式來愛我。
***
海灣大橋的那件事發(fā)生四年后,我和母親回到了海灣地區(qū)。我們?nèi)ガ旣惣易隹?,我們哈哈大笑,互相打趣,對廚師贊不絕口,就像往常和親友們聊天那樣。第二天早上,母親和我在酒店支起了她新買的電腦。她叫喚頭痛,于是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我給她取來了敷額的濕毛巾。
幾個小時后,我靠在急診室走廊的墻上,整個人軟癱下來,一個護士扶著我的腰。醫(yī)生剛剛說過說腦瘤可能及其危險。我聽到了“第二診斷”這句話,但再沒有聽見他后面說什么,即使他的嘴一直動著。我一直以為,人們聽到災(zāi)難性消息后身體崩潰是夸大其詞,但我無法控制自己,身體里的骨頭不見了。
瑪麗和吉姆趕到了醫(yī)院,我們等著將母親轉(zhuǎn)移到舊金山的一個神經(jīng)外科專家處醫(yī)治。母親由于血壓太低,腿開始抽搐,抽得越來越厲害。護士說那是一個好兆頭,我聽得糊里糊涂。我一邊撫摸著母親的頭發(fā),一邊跟她講著話。母親插上了氧氣,或許機器穩(wěn)定的節(jié)奏讓她平靜了下來,就像使我緊張的心情舒緩了一樣。
護士們把媽媽抬放到救護車后面,小平頭平靜地駕車下了山,然后將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我們心如火焚般過了收費站,接著我看到了橋的大梁。車子開上了海灣大橋,沿襲多年前格蘭特的兒子自殺前我走的方向。就在此地,我親眼目睹了一次自殺事件。我和母親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她窮其一生試圖治愈遭受的創(chuàng)傷。母親一直無法描繪外婆離世給她帶來的恥辱和怨懟,而我也一直不能向她解釋我所目睹的自殺事件給我?guī)淼谋瘋蛻n郁之情。有些鴻溝是無法跨越的。
車子在行駛,我淚眼婆娑,胸口弊悶,氣噎喉堵,于是用手按住了胸口。我難受,天啦,難受極了。我極力呼吸,心臟反而更加難受。后面有響動,我回頭看到了護士的頭部側(cè)面。對講機發(fā)出了嘈雜的響聲,小平頭對著它說著什么。
時間突然變得緩慢起來,不知何故,我有種飄飄然的感覺。我望向水面,芳草島在我們眼前冒出來。我覺得好像進入了母親的身體,她的雙腿是縷縷云朵而不是肉體。我能感覺到她在向空中漂移,仿佛飛離救護車的后部,這輛救護車只不過是奇跡和敬畏的綜合體。她仿佛變成了一團煙霧,卷須越來越大,溢出了她的身體。她的身體無法將它盛下,救護車也無法將它盛下,甚至周圍的空氣也無法盛下她。忽然之間,對這朵煙霧來說我們前行的速度太快,她不再隨我們前進,而是化作了一縷夢幻的煙霞,飄進太空,進入空氣,滲入橋下的水中,混入周圍的人群,溶入建筑物,跟大橋融為一體。
我在哭,但心中卻有所釋然。母親感到的是一種美好。我能夠感覺得到那包容一切的愛和美好。它包容了她的身體,包容了我們所身處的整個空間。母親放手了。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沒準(zhǔn)備好她的離去。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準(zhǔn)備好的,但我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