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花兒為我開過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秋天，我象一枚提早凋零的樹葉，飄落到了叫做鳶都的城市，在此之前，我總覺得，憑我的分數(shù)，錄取山東師大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命運又一次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入學以后我才知道我這樣的情況并不鮮見，物理系一老兄高出本科線5多分，竟然也被這高考收容站一般的師專收留，這時我的心理才稍稍平衡一些。我?guī)缀鯖]有向任何同學透露我的行蹤，幾個早去省城的同學甚至醞釀什么時候去車站接我，但我永遠去不了了，我的夢已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隨理想一起破滅的，還有那曇花一現(xiàn)般的愛情。好多年后我才明白，我根本沒有曾經(jīng)滄海，我還站在愛情高地的鐵絲網(wǎng)外邊呢，戰(zhàn)斗就永遠地結束了。同高中時緊張的學習相比，那時的課程實在不多，繃得太緊的弦一下子松弛下來，還真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很快，學校的革命傳統(tǒng)被我們發(fā)揚光大，那時流傳著一個說法，“男的不會打夠級，女的不會打毛衣，就不是師專畢業(yè)的”，我一開始不屑于這種無聊的游戲，后來也被他們感染，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慢慢也開始抽煙，點一支香煙，斜躺在床上吐煙圈，看那青煙裊裊而散，一個人呆呆地想心事，也很不錯。等我抽完一條的時候，已經(jīng)從香煙中品到一種類似于炒焦的芝麻的香味，宿舍的小弟表揚我，說我抽煙的姿勢酷極了，怎么看也象是村干部，從那天起我金盆洗手，沒有再抽。同學們很快混熟了，大家都對這個學校內心不屑而又無可奈何，同時天涯淪落人的感覺讓我們無話不談，他們都忙著給遠方的同學寫信，熄燈后則議論高中時心儀的女生，多數(shù)人都有過朦朧的情愫，一個室友總結說，淪落師專的人，誰沒有一部早戀的血淚史呢?？偸峭涣四嵌嗡朴兴茻o的情感，臨班的一個女孩，長的真象我曾經(jīng)追求過的她，不但臉型眼神發(fā)辮和背影很象，連那白地藍格的短袖衫都一模一樣，巧的是我們經(jīng)常在一個教室上課，她的出現(xiàn)讓我時時咀嚼那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是一根刺入心房的洋槐刺，早已拔出，卻留下時時的隱痛。上公共課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后一排，居高臨下地看她的背影，腦子里重映當年的場景，但一直到畢業(yè)，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這個學校的前身是一所幼兒師范，校園的花壇里有幾棵月季，看來有些年頭了，主干都有手臂粗細，卻依然枝繁葉茂，開的蓬蓬勃勃。我剪了一段嫩枝扦插起來，花盆是一個易拉罐，泥土是我從花壇取來的，空虛寂寞的我，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在這棵幼苗上，給她澆水，盼她發(fā)芽，每天我都去窗臺上看她，用我溫柔的目光撫慰她，仿佛那是一個年輕稚嫩的生命。葉腋間終于有了麥粒大小的芽，我欣喜若狂，以后的日子，我小心翼翼地侍弄她，將她當作我生命的全部希望。那翠綠的葉子終于舒展開，一片，兩片，三片，最后到了四篇，就在我自鳴得意的時候，她卻一天天蔫頭蔫腦，碧綠如玉的莖桿也逐漸有了褶皺，我知道，她體內的水分已經(jīng)完全耗盡，不會生根了，拔出一看，果真如此，泥土下的一段已經(jīng)腐爛變黑了。這輩子我收到過唯一一次女生的主動來信，那年我高考落榜，這個打擊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下陷入了巨大的無助中，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我。這時我收到一位女同學的信，高中三年，我們班的男女界限還是很清楚的，我跟她沒有講過一句話，她的來信讓我感到很意外，她說沒想到我也會落榜，并且告訴我她要到鄰縣復讀，問我以后怎么辦。這封信象是暗夜里的一星燈光，畢竟還有人記得我，這讓我感到溫暖，，我感激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給我片言只語的人，現(xiàn)在我從別人那里知道她去了南京的一所院校，就給她寫了一封信，簡單地說了我的情況，我不記得她回信說了些什么，大概是讓我不要灰心喪氣之類的，以后由于我的自卑，我再沒有給她寫信，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軍訓結束以后，女同學開始不愛武裝愛紅裝，描眉畫眼打扮起來，有一個女同學率先燙了頭發(fā)，嘴唇描得殷紅，不過她的化妝技術實在不過關，眼影用得太多太重，眼圈看起來象個熊貓，加上她膚色較暗，體形很胖，一時間成為男生譏諷的對象，我們聲討某男生不得人心，總是說，讓熊貓嫁給他，好像這是對男人最大的侮辱和懲罰。當這種懲罰進行了無數(shù)次以后，同宿舍一個兄弟長嘆一聲說，我們畢業(yè)以后，能找到這樣一個老婆已經(jīng)算不錯了，大家一時沉默了，想想那些等待著我們的偏遠簡陋的農村學校，想想那些三十掛零依然單身的男教師，能找到一個有工作的老婆就算燒高香了，何況還是大學生，大家面面相覷一陣子，從此再也沒有提起把熊貓嫁給誰。也有個別男生蠢蠢欲動，數(shù)學系狼多肉少，先下手為強，但他們遭到了迎頭痛擊。對門宿舍找到某女生宿舍，要求締結友好宿舍，結果被告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被全系男生取笑，此后幾乎無人敢出戰(zhàn)，男生再好，將來也是教書匠，女生再不濟，將來也是女大學生，這兩者之間橫亙著一條天塹，這是男女都明白的道理。大學是最容易萌發(fā)愛情的地方，但弟兄們幾乎個個都象苦行僧，對女生們敬而遠之。合適的陽光空氣水分都有，是什么讓一顆顆本應春情萌動的心成了干癟的種子呢？直到畢業(yè)實習，終于我們宿舍最小的兄弟跟外班的女生牽起了手，這小子很快墜入熱戀而徹夜不歸，他不在的時候，其他兄弟一致譴責他重色輕友，在經(jīng)過了一番討論后大家一致認為，他們沒戲，由于行政區(qū)劃的變更，他們所在的縣屬于不同的地市，將來能分到一處嗎？男生的家在偏遠的山區(qū)，那個嬌小姐愿意跟他去到山溝里教學嗎？也不知道當時我們?yōu)槭裁醋兊萌绱顺墒旌褪拦?，在愛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看到了它背后遠遠的婚姻。其實入學后不久我就找到了打發(fā)時間的最好去處――圖書館，那里的書夠我看上幾年的，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高興了好久。那時的我穿著軍訓時發(fā)的舊式軍裝，提著一個軍綠色書包，就象一個剛剛退伍的老兵。去圖書館的路上也有幾株不小的丁香，不過并不引人注目，我也曾在蒙蒙細雨中走過那落滿白色花瓣的小路，偶爾有女孩擦肩而過，她們撐了漂亮的花傘，有的獨自一人目不斜視裊裊娜娜的走過，有的幾個一起勾肩搭背嬉鬧著去遠，我的目光從未在她們的身上稍做停留，我知道，這里不會有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永遠都不會有。畢業(yè)十年的時候，本來醞釀同學大聚會，但大家都忙，也沒有誰熱心地組織，只得作罷。小規(guī)模的聚會是有的，同學見面自然感到親切，但我總覺得男女之間有一層淡淡的隔膜，大家都顯得老氣橫秋的樣子?？磥砼瑢W都比男同學幸福，她們依然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屬于她們的秘密，很幸福很滿足的樣子，偶爾也舉起酒杯，矜持地抿一小口。男同學彼此叫著對方的外號，一邊放肆地開著玩笑，一邊大口喝酒。有一次暈暈乎乎的時候，我聽見外邊在放一首歌，聽起來真像是給我們準備的。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的每個角落默默為我開放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幸運的是我曾經(jīng)陪她們開放想她她還在開嗎去呀它們已經(jīng)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里已經(jīng)難辨真假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鮮花好在曾經(jīng)擁有她們的春秋和冬夏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想她她還在開嗎去呀她們已經(jīng)被風帶走散落在天涯我跟著默默的哼唱起來，一時間竟然有些激動，但我沒醉，我清醒地知道，沒有花兒為我開過。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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